何谓一代香港人？

金玲妃

来源：财经网         作者：许骥

香港在不久的未来势必会成为一门显学。从目前的种种现状来看，关於香港的讨论已经越来越多，网上对香港的讨论也越来越热烈。这些讨论不会仅仅停留於漫无边际的争吵，而会转变成学术、理论层面的认真研究，这是我所深信不疑的。而在此之前，一些误解则似乎只能用宽容以及耐心来融化了。

不过，我在参与各类网上关於香港的讨论时，也常常会感受到，因为对香港的不了解，甚至是出於轻蔑等原因，而造成内地民众有种毫无缘由的傲慢与偏见。很多时候，甚至看到内地文化人对香港的批判，也觉得很不是滋味。香港当然不是不能批判的，可既然花了那麽多笔墨，也占用了读者的时间，总要批判得有些水准。而每当这时，就想起很多香港文化人所写的对香港的批判文字。毕竟，他们才是在地的香港人，所以他们批判起香港来，也往往比其他地方的人格外一针见血、入木三分。陈冠中，就是批判香港的香港文化人的个中高手。

我猜陈冠中不会高兴被归类，但他似乎确实是个“左派”。他身上保有强烈的批判精神，这种批判，不仅是对外的，且是对内的。例如他在书中说：“左派学人要自我警惕的一句话是：‘右派不看书，左派只看左派的书’。”

陈冠中也算位“多产”作家，他擅长从各个层面分析香港。这些分析，又可以说都围绕同一个主题：城市。就像他多年前创办的文化杂志《号外》一样，英文名即叫“CityMagazine”（城市杂志）。而他的《我这一代香港人》，是他批判香港的重要著作，早已广为人知。在这本书中，有篇文章是书名的出处：《我这一代香港人》－－堪称近年批判香港文章的经典之作。

香港人心中的“中国”与“殖民地”

要了解今日之香港，必须知道昨日之香港，她的前世今生。陈冠中在书中，回溯了“中国”在香港人心目中的“简史”，帮助读者了解香港人。

香港人对“中国”这个概念的认识，一直以来都是在变化的。香港从1840年鸦片战争起分三次被割让、租借给英国之後，到1950年之前的一百多年时间里，因为香港和广东之间未设边境，所以“省港”是没有太大区分的，1930年代爆发的“省港大罢工”，就是两地彼此不分的证据之一。当时中国的经济中心是上海，有“大上海，小香港”之说，所以香港（英国的香港）对中国人并不那麽有吸引力。直到1950年，“竹幕”筑成，香港人和内地才开始有了心理上的距离。好像陈冠中在书中另一篇文章中所说：“四九年後，省港一体想像虽没中断但已减弱，香港渐自成地区的经济中心，并且是文化生产的中心。”又如陈冠中所言，他四岁来到香港後，内地对他们那代人来说有点“受隔离的陌生”。

陈冠中这代人，可以说是第一代真正在香港长大，接受完整港式教育，用香港思维与看待世界的。“殖民地”云云，其实感觉不到，香港对他们来说，只是“家”这麽简单。谈到“殖民地”，直到我定居香港後，才发现极为吊诡，往往内地民众好像比身在“殖民地”的香港人，更加“感同身受”厌恶之。

内地民众说起香港是“殖民地”这段历史，往往咬牙切齿、苦大仇深，有时候甚至认为是香港人的“原罪”；而香港民众，反而云淡风轻。这一方面当然与不同的教育有关，内地为了突出曾经的苦难，要强化列强欺凌中华民族的历史，而在管治香港的港英政府又尽可能刻意回避之。

然而在客观上，香港也确实不如一般意义上的所谓“殖民地”那样灾难深重。原因很简单，因为香港没有资源。大多数列强开辟殖民地，都要掠夺当地资源（矿藏、农林），但英人占领香港，要的不过是香港作为天然良港的地理位置，藉此打开中国市场。我想强调的是，香港人并没有像《赛德克巴莱》里的台湾原住民那样，受到日本殖民者的奴役。陈冠中一代香港人，大体风平浪静地长大。

香港的繁荣全因“运气好”？

陈冠中十五岁时，香港发生了著名的“六七暴动”，“这时候登场的是香港随後三十年的基调：繁荣与安定压倒一切。”其後很长一段时间，英人管治香港，几乎采取绝对的“去政治化”，希望用经济与福利，令港人尽可能忘记政治。

而当时，正好赶上经济繁荣长周期登陆东亚，香港和韩国、台湾、新加坡一起，很快成为“亚洲四小龙”。在此，陈冠中表现出他作为左派的批判力。他完全不认为香港的繁荣与香港人自身的努力有关，而完全仰赖“运气好”。

陈冠中写道：“我们这批人不知道自己的运气好到什麽地步，其实并不是因为我们怎麽聪明，而是因为有一个历史的大环境在後面成就着我们。香港是最早进入二战後建立的世界贸易体系的一个地区，在日本之後便轮轮到我们了，比台湾早，台湾还搞了一阵进口替代，我们一进就进去了，转口、贸易、轻工业加工代工，享尽了二战後长繁荣周期的先进者的便宜……我这批人开始以为自己有多厉害、多灵活、多有才华了。我们不管哪个行业都是很快就学会了，赚到了，认为自己了不起了，又转去做更赚钱的。”

陈冠中把香港人的那种找快钱、短视、肤浅批判得体无完肤：“没什麽原则性的考虑、理想的包袱、历史的压力，不追求完美或眼界很大很宏伟很长远的东西……我们自以为擅随机应变，什麽都能学能做，用最有效的方法，在最短时间内过关交货，以求那怕不是最大也是最快的回报。”而他同时也承担起“我这一代香港人”应有的责任：“这一代是名副其实的香港人，成功所在，也是我们现在的问题所在。香港的好与坏我们都要负上绝大责任。”

那麽，今天的香港呢？陈冠中也把责任归到自己这代人身上。他说：“现在香港更多是九七前的继承，而不是九七的决裂：并不是说英国人走了，我们不用他们的政策，不受他们的影响了。重大的局面都是九七之前已经布好，而不是九七後才有的，我们只是把九七前的问题更劣质化更外露罢了。”

并非“代表”一代人书写

我并不完全认同陈冠中的这种“自责”式的担当，因为香港的过去不可能那麽简单地归结为“运气好”三个字。实际上，从近年出版的一些书中，已能看出香港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也得益於有意识的规划。但无论如何，《我这一代香港人》是经典一种。不过请别误会，以为陈冠中在“代表”那代人书写。不是的。陈冠中其实是“作为”那代人的一员，写自己的香港－－两种态度的区分很重要。陈冠中不仅写他那代人的故事，写香港的过去，同时也写香港的未来。他的另一本着作《下一个十年：香港的光荣年代？》便是这样的作品。在那本书的开首，有篇《九十分钟香港社会文化史》。对香港感兴趣的读者，不妨也找来看看。